他真的不明白对方怎么知道他是农村考来的。
他维护自尊的同时,表现出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样子。
开车的男人的目光又一次瞄向车内镜时,他也正又一次往车内镜望。他发现对方的嘴在镜中笑了一下。
其实,人家只不过没话找话,和他闲聊几句解闷儿罢了。开车的男人似乎成心不回答他,只一味顺着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问:“你们那儿,农村的日子不好过吧?”
他本打算实话实说的——不好过。
可不知怎么,话一出口,在舌尖打了个滚,变成意思相反的一句话:“不,好过。”
他是成心说谎。
他因自己成心说谎而暗觉羞耻。真相是,他们那一带的农民,尤其他们那一个村的农民,日子不好过得几乎只有全村上吊的份了。十五六岁以上,六十岁以下的男女,差不多都离开了家乡,流浪向四面八方的城市去了。土地是无可奈何地一年接一年只有让它荒芜着了。某天晚上,同宿舍的同学大声读一篇显然是城里人写的文章给大家听,内容是针对大批涌入城里的农民的。文章说,你们农民毕竟有土地可以依赖着养活一家人,为什么还要到城市里来抢我们城市人的饭碗?措辞带有讨伐的性质。文章未读完,除了他自己,都鼓起掌来,都说好文章。
那宿舍里,只有他一名学生是从农村考来的。只有他比较知道农村现在是怎么回事,农民现在的生存处境有多么艰难。农民的劳作和汗水已经只有负效益了。种地就赔钱,不管种什么都是个赔。去年他家乡那个小村,家家户户的土地都种上了甘蔗。乡里决定他们村是试点,并向农民保证那对他们绝对是划算的。可到了秋天,甘蔗的价格低得不能再低,连县里的一家小糖厂也倒闭了。乡里解释,全世界的糖价都降了,认命吧。于是只有认命。他的父亲来信说,家里的地也全种了甘蔗,却根本没收,就让甘蔗烂在地里了。因为收,要一个多月。卖不卖得出去还难料。即使卖出去了,这个税那个税一扣,所剩无几。莫如出外打短工,一个月兴许能挣几百元。于是父亲就抱着患病之身又出外打短工去了……